话说周三将小沙弥逛到店中,闭上房门,拉出力来要杀他。郝金刚一旁劝道:“我们还是好好的问他,不必动凶。他若不实说,再杀他不迟。”遂向小沙弥道:“你不须害怕,只说实话,便饶你。”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,浑身乱抖道:“咱说!说甚么?”周三道:“只问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谁?”沙弥没口子道:“是、是姓刘,阳谷县北边的人。”周三道:“你寺里藏的女人有多少?在什么所在?”沙弥抖道:“有,没有,是没有。”周三把刀连往脑门子上擦,沙弥闭着眼道:“咱说,有、有许多的呢。都、都在禅房背后地窖子里。”周三道:“禅房背后什么所在?如何进去?说得明白,便饶你;不说便砍下来。”沙弥谎道:“爷爷,不要砍,咱说就是了。禅房背后有一尊达摩,是画的画,背后可进去,有地板踏着下去。”周三收过腰刀,提那沙弥起来,放在床上。郝金刚便过来安慰他,把一床被替他盖好,吩咐道:“你放心睡在这里,有酒饭给你,不许你声张。如若声张,仍然一刀两断!等着三日后活佛升天,放你回去。”又叫过四个健役来,教看守着他。周三便骑快马回省,留郝金刚在这里。
且说周三来到钦差署中,禀见大人,回明承福寺一切事情。顾师爷道:“抄出方丈藏的妇女,那张永的女儿、崔长顺的儿媳必有着落。大人须如此如此。”安大人道:“此事还须先生代弟一行。”朗山应了,即叫周三出去,暂为歇息,今午仍须起程,又添派了冯小江、陆葆安,带兵的是魏永福,带一百名兵,于次日起身,不准传扬出去。兵丁陆续而往,扮作五行八作各项生意。
单说陆葆安、冯小江约定周三,当日午后收拾行装动身,离永福寺尚有一天路,留下陆葆安、冯小江在这里,并许多人役,找店住下,以便等候魏永福兵马。仍是周三快马回了原住李家店,见了郝金刚,说明此番如何办法。郝金刚即同周三速往承福寺,已是十四日了。到了寺前,进了山门,一片空地搭着三丈半高一座方台,台上幢幡宝盖,铺挂鲜明,台下堆着柴草若干,伺候下火。台旁安设宝龛,准备入骨。寺内寺外甚是热闹,人山人海,势如潮涌,拥挤不动,声若雷鸣,比上次来看时更加繁华。周三随着大众挤到活佛台边,只见那灯烛香花不少,又有幢幡宝盖,缨络垂珠满坛,陈设比上次更齐整。盘篮内舍药的香钱顷刻堆积如山,几十个道人将簸箕装了送人库中,奔驰络绎,搬运不完。更有芸降沉檀烧的香烟,迷漫缭绕。看那活佛,说不出他是悲是喜,是死是生。
再说郝爷一人挤到方丈禅房,房前加上栏杆挡木,许多年少侍者俱在内行坐,不放出来。又向各处看了一遍,找着周三,同回店中歇息了会子。已是日落时候,二人饱餐一顿,教手下健役捕快都吃饱了,郝金刚道:“咱们也该走了,不知陆爷那边有什么暗令。”周三道:“我们分手之时,说明白在承福寺见,放炮三个,锣一面,已吩咐人带着,到是时,以鸣锣放炮为号。”说着,二人扎缚停当,留两个衙役看守小沙弥,其余都带往承福寺去。
此时月已东升,一路行来,月亮照得如同白昼。前前后后,行人不少,皆往承福寺看活佛升天的。周三等到了寺中,那时活佛已然上座,四面香烟喷起,如同云雾横空。再加月色朗朗,分外好看。甬路上另设一座平台,台上有十八个和尚,全带着毗罗帽,穿着袈裟。台下有许多僧人,也披着偏衫,拿着法器。中间坐着的是方丈,生得虎头熊背,巨口阔腮。虽然气象庄严,究竟相貌凶恶。现时头顶毗罗帽,身被紫袈裟,项挂百八念珠,手执九龙锡杖,在座上宜卷谈禅。那下边一唱百和,铙钹钟鼓,声喧若沸。四面挤着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,各执信香,跪满一地,磕头如捣蒜,满口念佛号。实实看那善男信女愚昧可怜,周三心中赞叹愚民被哄者不少。
正在观看,忽见那方丈猛然立起身来,把禅杖一卓,口中吆喝道:
天地从来幻合,生身谁是爷娘。今朝脱了臭皮囊,青山依旧在,绿水自然长。
台上台下众僧齐声赞和,钟磐喧响,闹成一片。又听方丈喝道:
大众听者,今日和尚圆寂——
不踏莲花归极乐,不翻筋斗受灾殃。寸丝无疙疽,四大总空亡。咄!禅心不作沾泥絮,一点灵光照十方。众僧敲磐击鼓,齐念“阿弥陀佛”。方丈高唱道:“今年今月今日今时,和尚点神灯焚化,皮囊脱离火宅。大众中有善男信女,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,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,即得无量恒河沙诸利益。自从元始至于今日,所作罪孽一切消灭。求富得富,求贵得贵,求寿得寿,求男得男,凡有所求及诸意外、非敢希冀种种利益,过去未来,及诸现在死生眷属,俱得利益。”即说咒曰:
婆罗婆罗,悉谛悉谛,伽娑罗伐罗罗,伽悉谛娑摩诃。方丈宜咒已毕,众僧齐声念佛。男女各出布施,有银子,有钱,也有布帛,争先投献。顷刻之间,堆积如山。收拾完了,方丈下台,领着许多和尚,齐向高台立定,高声喝道:和尚,和尚,来的分明,去的直捷。此番回首,毫无纠葛。大众有缘,各人努力。南无释迦牟尼佛,南无弥勒佛,南无观世音菩萨。
众僧齐和三声佛号,方丈摇响九连环,把锡杖往空中一指,只见烟雾之中,高台上闪闪烁烁,放出五色光彩,把众人哄得合掌膜拜,连连念佛不止,死心塌地送佛归西。
这时节,周三、郝金刚是先见陆葆安、冯小江二人闪在方丈背后,那魏永福已然领兵在一旁听信。周得胜暗暗的瞧瞧,人是齐了,即忙向后把手一招,飞身一跃,直上台去。冯小江率领各役,一齐动手,一人手中一个灰袋,罩住一个和尚的头,顺手将带上绳索一拉,带口收紧,扣住咽喉,一拉一个,甚是利便。这方丈本有能为,也不易捉,无奈他此时闭目合睛,装模作样,并未防备袋一上头,绳即勒紧,两手发不出力来,头往后扯,脚望前拖。四五个捕快健役服侍他一个,横拖倒曳,如同牵猪套狗一般,毫不费力。众人看见,正要嚷,魏永福举起令箭,兵丁团团簇拥,高叫:“现奉钦差大人令箭,只拿凶僧,不累百姓!”那本处民人知道事情大了,都不敢出来多事,胆小的都逃走了,胆大的还看热闹,不肯走。郝金刚也上了台,见一个和尚往台下要跑,原来袋未扣好,被他把绳索挣拔开了。郝金刚离着远,一手未曾抓住,他便跳下台去,往后逃走。郝金刚便拔出刀来,追下去了。台上的和尚跑了三两个,拿着二十余僧。捕快一人牵一个。
周得胜已背着活佛跳下台来,陆葆安巳然领着二十多健役,先奔禅房,打开栅栏,一拥而进房。房里看守的几个沙弥,惊慌无措,众役将他们一一锁起,不漏一个。打人后面,果有一幅画像达摩贴在板壁上,一脚踢开,奔进房去,揭起地板,直人地窖子里。一看里面灯烛辉煌,一排有五六间房子,藏着妖娆妇女,不计其数。也有坐着的,也有立着的,也有睡在床上的,也有掷色抹牌的,也有喜欢的,也有愁闷的。见陆葆安领人进来,吓得张皇失色,走投无路。陆葆安道:“你们不必惊慌,有罪都在和尚身上,出去见官,就放你们回家。”大家无奈,又被催逼,只得扯扯拽拽,含羞带愧的走出地窖来。暂且慢表。
且说这庙里本是大长住十方善地,后来有藏空岛法惠寺的和尚法通来此游方,把这庙内方丈害死,另招几个和尚,他就作了方丈。那法通本是绿林出身,练了一身硬工夫,武艺出众。最可恨是好贪花的,时常出去采花。他有一个师兄法静,比他能为更大,然好练不好采花,曾屡次劝他,因此不合。他夜间采花心还不足,又生出若许主意,在他禅房后安了地窨子,或是抢,或是拐,妇女藏着许多。那张永的女儿是他派手下人拐来的,还有一个刘大之妹,即崔长顺之儿媳,是他半路抢来的,连刘大一并抢来。他皋常看医书,配些丸散膏丹;派人在外贴报于说活佛显圣施药。又想了主意,把刘大在地窨于养得肥胖,把他治得口不能言,即把他充作活佛。又结交下一个助桀为虐的和尚,叫粉面如来悟成,相貌甚好,也有些武艺,且通文理。两人很说得来,收他作徒弟,两人无恶不作。法静看不上他,自己回了藏空岛,不管他了。还有一个下院承寿寺,是他师弟法明住持,于前几天由省城来信,说铁头陀之事,叫他防着。今天正值活佛升天之期,与悟成商议,叫刘大为假活佛,悟成作方丈,诳哄愚民的银钱。那法通反倒清闲,正躲在后面楼上饮酒。见一个小沙弥惊惶失措,一直跑上楼来说:“师太爷,可了不得了,外头来了好些个官兵官将,把我师父拿口袋套了去,把师叔们也都拿住。又有人带兵进禅房来了。”接连又有老道来报,地窨子叫官找着了。又有小沙弥来报,师兄们都叫官人锁了。始而法通听见,尚欲迎敌,已经扎缚利便,手使五明月牙铲,下得楼来。继而一想,大势已去,只有自己一人,济得甚事?不趁此时逃走,仍归藏空岛,更待何时?于是改了主意。那时陆葆安等正在前面大殿审悟成等众僧,并未搜索到后楼。也是法通命不该绝,所以任他逃脱,无人知晓。再说顾师爷随后到了承福寺,此时冯小江已将方丈悟成等连拉带扛到大殿内,先将绳子捆牢,后将灰袋解放。悟成等众已被石灰呛喉迷眼,昏眩已极。周得胜已把活佛带到大殿,用凉水解醒。陆葆安已把妇女一群牵到大殿,郝金刚已将小沙弥及众僧、老道、火夫等众,俱锁在大殿外,听候发落。顾师爷先取了活佛口供,实系阳谷县城北民人刘大,被法通抢他妹子,并他也抢来,披剃为僧口中塞着麻核桃,绑在禅座之上,哄骗愚民。又审了台下众僧,供出五色亮光是硝酸等药合成的,自下而上,烧至活佛身边。还有一尊松明小像,脚踏莲花,直飞人半空中去,已在刘大衣领中搜出,当众验明。又供出刘大周身涂有异香,为的是烧化之时,必然香气满空,好使民人信心坚固。陆葆安解上妇女们。那些妇女们也有出于无奈,巴不得插翅飞回的,也有乐于在此的,也有羞见家中公姑丈夫的。幸喜其中果有张永之女,刘大之妹。其中有无家可归之妇女,顾师爷命人好好带回省城,有邻近之妇女,即速遣其归家,又把地窖内搜出的珠宝金银,仓廒内扛出的米麦豆谷,都记明分载车上。惟有方丈悟成,被石灰呛昏,审问无供。顾师爷及陆葆安等都不知尚有法通,故而使他独自漏网。还是顾爷拷问众僧,说:“你们这里可有法明?”众僧道:“我们这里无法明,只有法通。”这才知道法通漏网。又往后各处寻找一遍,毫无踪影,大家才起身,回到李家店,将要犯带回省城,其余都交阳谷县。妇女除张女、崔媳带回完案,剩下的各自领归。承福寺另招住持。事毕,大众回省,禀见过安大人,遂即会过顾爷。安大人甚喜,虽未获着法通,究除了承福寺一害,且四处大盗已去其二,只剩了天目山白象岭。